民國三十年(1941年)秋,民國革命元老、年屆六十三歲的國民政府監察院院長于右任,率員由重慶赴西北考察。九月十八日飛抵蘭州,受到甘肅省政府主席谷正倫和八戰區司令部長官的熱情接待!爸鹑战右婞h政當局及地方人士,對于甘省一切情形,垂詢甚詳,九月二十二日晨出席蘭州黨政聯合紀念周,報告對口西北之觀感與期望! 于先生身穿黑色長袍,美髯長至胸部。在蘭州與各界會面及在中山林忠烈祠廣場演講時,他總是操一口關中話說:“陜西是我大(父親),甘肅是我媽,我母是甘省靜寧趙氏,我是大西北的兒子! 先生此次視察西北,有甘寧青新監察使高一涵等地方要員的陪同,隨同者有侍衛兼秘書李祥麟,報刊主筆兼考古專家衛聚賢等人。先在省城蘭州巡視,并憑吊了這年六月三十日被日軍飛機炸死的鄧寶珊夫人崔錦琴和三個子女在鄧園的合墓。為墓碑題字“鄧夫人及子女合葬之墓”,又將原名“仰園”改題為“慈愛園”。 接著,驅車沿甘新公路西進,途經武威,探訪張掖附近的黑水國遺址,游覽了酒泉的泉湖公園,十月五日(中秋節)到達敦煌莫高窟,受到正在這里臨摹壁畫的著名畫家張大千等人的熱烈歡迎,并一起歡度中秋。后在張大千的陪同下,遍訪敦煌名勝古跡。當年西安的《西京平報》記載:“西至嘉峪關外玉門、安西、敦煌等處,又折往西寧視察”。 返蘭后,稍事憩息,即離蘭東歸。途中游覽了蘭州以東榆中的興隆山,拜謁了暫厝于此的成吉思汗靈櫬,觀看了成吉思汗使用過的戈矛等遺物。先生在靈前寫了一首詞《越調·天凈沙》:“興隆山畔高歌,曾瞻無敵金戈。遺詔焚香讀過,大王問我,幾時收復山河?”在場的人無不為之感動。 然后專程前往靜寧,探詢舅親趙氏后裔。離蘭前,靜寧旅蘭同鄉會曾在蘭州當時最為有名的西北大廈作送別宴。當天參加者有王爾黼(文卿,王爾全七弟,時任蘭州農業學校校長)、趙西巖(錫坤,靜寧中街趙錫泰之弟,國畫名師齊白石之高足,時為蘭州鄉村師范美術教師)及李克生(國立北平醫科大學畢業,時任蘭州西北防疫院院長)、李之向(北平華北醫學院院長施今墨之高徒,時為蘭州“浚源昌”酒店經理)、李世棟(蘭州蘭園衛生站站長),李氏三人,均系靜寧南關“浚源昌”燒酒坊經理李中堂先生之后裔。八戰區司令部參謀處中尉參謀王天爵等人亦參加其宴。 于右任到訪的消息傳來后,靜寧百姓奔走相告,相互傳誦。時任縣長陶自強此時卻愁眉緊蹙:偌大的靜寧縣,縣政府仍舊是前清留下的衙門,民國九年大地震時,縣署房倒屋塌,接待上峰的官邸花園亦毀于一旦。嗣后,雖做了一些修復,但苦于財力困厄,縣政府至今仍是簡門陋窗,破舊不堪。于何處接待這位貴客?陶縣長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陶縣長鬧心之際,有人提議:“原文廟黌學學宮現靜寧中學的崇圣祠環境優雅,稍加整理支上書案床榻便可,于先生又是大文人,下榻那里最為相宜!碧湛h長聽后大喜,立即命人找縣初級中學王爾全校長緊急商議。 由此,于先生下榻和接待的任務理所當然地落到了新開辦的靜寧縣初級中學,校長王爾全又將接待工作分別落實到會計兼庶務張瀛仙和文書兼教務干事呂聘西身上。 二人既高興又緊張。張瀛仙帶著幾個學生連夜將崇圣祠徹底清掃收拾了一番,擺上了借來的八仙桌椅和幾盆盛開的金菊,配置了長案書架并文房四寶,在一架古色古香的屏風后支了一張典雅的木床。祠內另一頭屏風后,為先生的侍衛也設了床鋪。 第二天一早,王爾全校長看著窗明幾凈、布置優雅的崇圣祠甚為高興,對張瀛仙交代:“洗凈茶盤茶盅,燒好開水,隨時準備上茶!被仡^對頭戴淺褐色禮帽、身穿灰布長衫的呂聘西說:“你一直垂立在祠外,聽候于先生調遣,或磨墨展紙,或遞茶倒水,千萬注意禮儀,不可隨意為之!眱扇诉B連點頭允諾。 十一月初,時值深秋,萬木蕭瑟,天氣轉涼,一輛大卡車顛簸在蘭州至西安的公路上。車上坐著一位身著長衫布鞋、身體健碩、氣宇軒昂的老人,老人即是年過花甲的于右任先生,他不畏旅途勞頓,風塵仆仆來靜寧尋訪舅親。下午五時許,汽車停在了縣城東郊的汽車站,在喧天的鑼鼓聲中,先生走下車含淚向列隊歡迎的人們頻頻點頭招手致意。 在駐軍師長周世龍、縣長陶自強、縣中學校長王爾全、紳士楊芳林等各界人士簇擁陪同下,于先生自城郊步行進入靜寧城,下榻靜寧縣中學。 靜寧文廟 進到高樹掩映的崇圣祠后,于先生撫著美髯道:“這地方好,環境幽雅,最好不過了!”陶縣長在一旁賠笑道:“敝縣縣府原官邸及官驛毀于民國九年的大地震,后因縣府財力困難,至今尚未修復,臨時借原文廟黌學學宮的崇圣祠、現中學的一處地方請于院長休憩,望院長多多見諒!” 于先生大聲道:“我是來尋訪舅親的,借住幾天,夠麻煩大家了。你說靜寧縣政府原官邸及官驛毀于地震多年尚未修復,這是好事嘛。古人云‘官不修衙’,作為一縣百姓的父母官,就要按先總理中山先生關于民生主義的教誨,心里裝著老百姓,為民多做好事,百姓會永遠記著你們的!”陶縣長連連點頭。 轉而他對王爾全校長說:“于某此行,給貴校帶來諸多不便,請轉告全體師生,我于胡子多有打擾,也敬希見諒!”王爾全校長連忙道:“于院長客氣,師生們早就翹首以盼您的到來,還想請于院長給大家作演講哩!” 于先生笑道:“好說,好說。我到了娘舅家的最高學府,焉能不講話乎?請校長安排時間,告訴我的侍衛,到時他會通知我的! 次日上午,靜寧縣在公共體育場舉行了歡迎會,各界民眾千余人參加。接著又在崇圣祠召集鄉老座談,出席者有靜寧士紳楊芳林、中街私塾先生陳桂山(原國民黨空軍地勤機械師、去臺人員陳庚之父)、回教名人米和卿、縣民政科長王舜臣等人。 于先生望著楊芳林的一臉絡腮胡子道:“此公也是美髯哦!”王舜臣在一旁連忙介紹道:“此乃本縣鄉紳、縣火柴公司董事長楊芳林,長于老三歲,早年入董福祥的甘軍,曾奉命進京抗擊八國聯軍,因戰功保奏藍翎都司之職,曾充任甘軍幫帶、忠武軍中營馬隊管帶,后因母親年事已高,辭歸故里。他熱心公益事業,致力于地方實業的發展! 于先生點頭道:“好啊,楊先生忠孝雙全,難得,難得!”其時,楊芳林正為其母守孝,按靜寧風俗鞋面鞔(mán)有白布,于老見后,不勝感慨系之,對楊的孝親之舉更為敬重。 于老留得一副美髯,每日梳洗捋直,晚上臨睡時還要戴上須囊予以保護。而楊芳林也留得一副美髯,邑人稱其為“楊胡子”。于老開玩笑道:“于胡子與楊胡子孰美?”楊芳林笑答:“于公美髯四海聞名,鄉野之人豈敢相比!” 于先生舉茶向各位表示敬意和問候,然后操著關中口音道:“我母是甘省靜寧趙氏,但不知舅家是哪家哪戶?我不滿兩歲母親就因病去世了,先母托付恩伯母房氏撫養我成人。只記得伯母說,陜亂平后,外祖由甘省靜寧逃荒東下,手拖我母,背負我舅,行至長武、邠州之間時,力竭食盡,又因我母足痛不能行,外祖恐怕連累大家餓死,不得已便把她棄在山谷中。幸虧有一駱駝商人路過看見,覺得很可憐把她載在駱駝上,行了數十里,追上外祖父,贈資而還其女,這是我永遠不能忘的……”說到此處,先生聲音哽咽,在座者無不淚下。 當日,陶縣長命縣警察局局長派人查訪于先生舅家趙姓村莊。據于先生自己所敘,舅家系靜寧白土溝趙氏。下屬遍查靜寧各區地名,尚無此地名,只有離城五六里的一處叫白土岔的村莊姓趙,于是派人前去尋訪。村民見幾名黑衣荷槍警察進村,以為是抓丁或催糧派款的來了,紛紛四散逃走。后遇一名老者,問及同治年間本村有無逃荒到陜西的趙姓人家,回答道:“逃難的多了,一莊人都姓趙,不知官府要找哪門趙家?” 聽了縣長的回復,于先生悵然若失道:“百年離亂,去留無蹤。且吾年幼,伯母言我母臨終留言,外祖是靜寧白土溝趙氏,其余一概無知。陜為吾父,甘為吾母,靜寧便是我的娘舅家,你們都是我的親人……” 看到頭戴白帽、留著山羊胡子的和善的回族老人米和卿時,于先生說:“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伊始,就聲明中華民國全體人民都屬于一個中華民族;刈逡彩俏倚值苊褡逯,而且多居于西北地區,回漢一家,是我們親兄弟哦!”米老漢含淚連連點頭稱是。 當天下午,靜寧中學操場上人頭攢動,師生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傾聽國民政府監察院院長于右任的演講。于先生銀須飄飄,精神矍鑠,操著濃重的關中口音,發表了激動人心的講話。他憤怒控訴日寇暴行,勉勵大家團結抗戰、光復神州,說到激動處情不自禁,聲淚俱下。 于右任是當代著名的政治家和書法大師,靜寧人都盼望一瞻其風采,山村父老趕來要看看靜寧的這個外甥長的是啥模樣。鄉間書生也跑來了,想親眼一睹先生咋樣潑墨揮筆,都希望能夠得到一幅墨寶。崇圣祠外排起了一百多人的長隊,有挾著宣紙禮金的,有手執彩紙禮品的,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王爾全校長讓呂聘西趕快去西街的相記書局買來了一刀上好的宣紙,置于案上,又命他為于先生磨墨展紙。于先生左手捋美髯,右手握巨筆,神采奕奕,筆走龍蛇,抒寫他的至親摯愛。為一鄉下老者題了“圣人心日月 仁者壽山河。子洲老人存念 右任”。 縣民政科科長王舜臣是當地知名的書法家,與于先生交談甚歡,先生為王舜臣題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舜臣先生正之于右任”。 于先生不辭辛勞,伏案揮筆,不論官員平民、年長年幼,一概應允,有求必應。侍衛李祥麟勸先生休息一會,老人興致盎然,揮毫不停,笑道:“我到了娘舅家鄉,豈能收受親人的禮金禮品?請大家在紙片上寫好姓名、年齡和職業,先鄉老后官吏,自老至少,人人可得! 第三天,于先生因連日忙于應酬,過度勞累而突患眼疾,眼睛紅腫。簡單用過早餐后仍揮毫舞墨,繼續題寫。侍衛李祥麟忍不住道:“先生如此辛勞,恐勞累過度而眼疾加重。是否由在下代筆,最后鈐先生的大印,一般人也看不出來……” 原來這位名叫李祥麟的侍衛亦是先生的關中鄉黨,十余年前即到南京國民政府監察院做事,備受先生青睞,后升任先生衛士長。他平日摹仿先生的筆體,苦練書藝,日漸功深,和先生筆跡相比真假難辨。時有公文,先生亦本人口述,讓其代筆批示。 聽完李祥麟的忠言,于先生連連搖頭道:“萬萬不可,我是來外祖家尋訪舅親的。別的事尚可應付,舅親之故土我安能欺人且自欺?如要這般,我一輩子良心難安哦!”說著,用涼水浸了浸額頭,又精神矍鑠地揮舞巨筆,伏案書寫起來。連寫了數刀宣紙,一時間靜寧城竟呈現洛陽紙貴的局面。 午飯后,于先生稍事休憩,便翻身下榻,執筆書寫,直到下午四時許。 一連兩天,從早到晚一直在于先生身旁精心研墨、細心展紙、悉心觀察于先生神韻的呂聘西,覺得真是天賜良機,能親自目睹先生筆走龍蛇、揮毫舞墨的情景,簡直是一種享受。他沒有勇氣向于先生索求墨寶,他看著一幅幅精美絕倫的書法從于先生手下誕生,好不羨慕。最后終于壯起膽子,紅著臉向于先生表示了心愿。 于先生抬頭一笑,道:“應該,應該!這兩天辛苦你了,最后一幅字就寫給你!”呂聘西連忙在紙上寫了姓名和職務。于先生重又振臂揮毫,寫下了“龍不受羈勒 蘭自有芬芳”的對聯,題款為“聘西先生 右任”。呂聘西高興萬分,深深向于先生鞠躬致謝。于先生道:“你自己不說,老朽差點忘記了,真是罪過。別人尤可,少了你的則萬萬不可!” 在靜寧期間,于先生看見街上有不少流浪兒童,心情極不平靜。遂問陪同左右的縣長和民政科長:“這些娃娃為何不去上學而流落街頭?”王舜臣回答:“靜寧地瘠民窮,教育落后,目前縣城只有兩所公辦小學,容不了這么多學生。最近,縣里的一些熱心人士諸如楊芳林等人,正在籌集資金,準備開辦一所私立小學,便可收納更多的學童入學! 聽了這些,于先生感嘆道:“這是大好事!于某來娘舅家鄉尋親未果,原備的一些禮金未動,正好捐給這所學校,以表綿薄之意和拳拳之心!辈诟赖胤焦賳T要加強教育投資,關心貧苦人家的孩童入學等,聽者莫不為之感動。 在靜寧短短的三天時間里,于右任先生給當地各界民眾留下了數百幅墨寶,這些真跡傾注了先生對舅氏故里的深情厚意。據傳,于老的傳世墨寶除南京、上海、三原之外,數靜寧最多。于老的書法珍品,寄托了一片思親念母之情和對靜寧父老鄉親的深情厚愛,先生不凡的人格品德和墨跡對甘肅乃至西北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臨行的頭天傍晚,縣商會宴請于先生一行。席間,大廚敬上了一碗地道的靜寧臊子面,于先生大喜,連道:“這好,這好,我就愛吃家鄉的手搟面,與珍饈美味相比我更喜歡吃面!”隨之大快朵頤。楊胡子笑道:“是否再來一碗?”于先生道:“好,再給我來一碗,面要寬一些、硬一些,這樣更有嚼頭……” 席罷,王舜臣代表靜寧民眾,向于先生敬獻了手納千層底青布布鞋兩雙,灰布和靛藍布長衫、棉袍各一襲。于先生眼含熱淚,顫巍巍伸過雙臂,嘴里喃喃道:“月是故鄉明,人是故鄉親。這兩樣厚禮我于某人領受了。我穿著它,今生今世永難忘外祖故鄉的親人!” 又是一個深秋的清晨,靜寧天空一碧如洗,北雁南歸。在陣陣雁鳴聲中,于右任先生神態凝重,長髯飄飄,揮淚灑別親人。靜寧城萬人空巷,扶老攜幼,成群結隊地歡送靜寧人的“親外甥”。 于先生坐上大卡車,淚眼蒙眬,不住地向歡送的人們招手致謝。汽車慢慢啟動,向著平涼、西安的方向駛去,于先生高大的身軀和飄拂的銀須永遠長留在靜寧人的記憶里…… 注釋(略) (轉自 2016年第3期《飛天》雜志,原名《于右任先生靜寧尋親紀實》,作者:呂宏聲,配圖來自網絡,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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